
形似人,實非人。
佛教雕塑的創作嚴格遵循被稱為「儀軌」的儀式規則。從臉部表情、手指形狀到姿態,每個細節都體現著佛教思想。被稱為「佛師」的佛教雕塑家們精益求精,力求以精準而莊嚴的姿態展現佛陀的教誨。
唯獨佛像所穿的袈裟在禮制中鮮少被提及。對於必須嚴格遵守既定規則的佛教雕塑家來說,這是他們少數可以發揮創造力的領域之一。對於袈裟的紋理,無論是流向腳的紋理,或是布料交疊的褶皺,都沒有固定的刻畫方法。雕塑家左手拿著鑿子,右手拿著錘子,反覆嘗試,在木頭上雕刻——如同雕刻真正的衣服,卻又不失莊重感。雕塑家遊走於莊嚴與現實之間,以心中佛像為原型進行創作。
宮本學久
佛教雕塑家。 1981年出生於京都。高中畢業後,他在美術短期大學和專門學校學習時裝設計,從事插畫工作,並在京都開始學習佛教雕塑。 2015年,他完成了九年的學習,並開設了自己的工作室“宮本工藝”,從事佛像的雕刻和修復工作。
佛教雕塑家的意義
佛教雕塑家宮本岳久向我們展示了他工作室的佛像。
“這是一塊在火中被燒得完全變黑的木頭。”
「一座寺廟的教友家遭遇火災,住持委託人製作了一尊佛像以示慰問。整座房子都燒毀了,但中央那根用櫸木製成的柱子卻保留了下來。我用鑿子鑿掉了柱子的表面,現在才開始看到裡面的釋迦(佛)像。」
那是百年以上房屋使用的櫸木,所以這棵樹的年齡應該超過200年。火焰燒灼後,表面幾乎完全碳化,但宮本說,經過仔細的鑿刻,一些鮮活的木材開始一點一點顯露出來。
宮本結束了約九年的訓練,於2015年離開師父獨立創作。這是他成為佛教雕塑家以來第一次接受佛像製作委託。
宮本工藝創立後,我第一年主要從事像「牌位」(佛教神位)這樣的雕刻計畫。身為佛教雕刻家,我當然想創作佛像,但佛像創作中也存在著某種命運的因素,所以我只能等待。用燒木雕刻佛像並非易事,但我很高興獨立創作後接到的第一份雕塑委託,對客戶來說,就蘊含著強烈的情感意義。在研修結束,以及剛開始獨立創作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創作佛像的意義。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雕刻佛像,而我覺得在雕刻這尊佛像的過程中,我會找到答案。 」

宮本手中托著一尊佛像。他用鑿子一絲不苟地雕刻著佛像,賦予其生命力。
時尚與佛像
宮本本名宮本隆之,在京都南部伏見區長大。他是如何成為佛教雕刻家宮本岳久的?
他一直對時尚充滿興趣。在國中畢業論文集裡,年輕的宮本寫道,他想成為時裝設計師。從家鄉的一所高中畢業後,他進入了一所藝術專科學校學習時裝設計。透過學習藝術和時尚表達,他被設計深深吸引,追求形式之美。畢業後,他以獎學金生的身份進入東京的一所職業設計學校學習,從此對時裝設計的世界更加著迷。
比起實用性,我更喜歡衣服作為藝術品的優美造型。我欣賞當時歐洲高級訂製的裝飾性時尚,並探索自己的創作方式。我想成為像時裝設計師約翰·加利亞諾那樣的人。我在專科學校學習了兩年時裝設計,在職業學校學習了三年,但最終我發現畫設計草圖比用縫紉機更有趣。最後,我決定從職業學校休學,去畫畫。
宮本從時裝設計起步,後來開始積極創作抽象畫,並積極在展覽中展示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東京生活,兼職工作和藝術創作的壓力開始讓24歲的宮本感到壓力重重。
「我累了,決定把基地搬到我長大的地方——京都。我一邊在一家設計公司打工,一邊繼續創作自己的作品。就在我逐漸適應的時候,我遇到了我的師傅。”
這是宮本第一次參觀佛教雕塑家的工作室。他哥哥帶他去幫忙一位需要人手的佛教雕塑家朋友。他看到一尊未完成的七尺(約2.1公尺)高的十一面觀音像。他的哥哥把他介紹給這位大師,讓他幫忙上色,這是完成之前最後的幾個難關之一。宮本以前對佛教雕塑並不感興趣,但他很樂意兼職用畫筆作畫。在接下來的六個月左右的時間裡,宮本過著雙重生活:白天從事平面設計工作,晚上則在佛像前揮筆作畫。

鑿子和刨子。隨著對理想形狀的追求,工具的數量也不斷增加。保養和維護也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當時,兩份工作之間巨大的時間差異讓我心煩意亂。一方面是短期內完成的平面設計,另一方面是創作能夠保存數百年的物品。佛像創作既有趣又有深度。我不停地工作,身體疲憊不堪,但每天還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著夜幕降臨。那一刻,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
宮本曾經對時尚和繪畫很感興趣,但接觸到佛教雕塑後,他再也無法滿足他了。
「過去發生過什麼,未來又會發生什麼。有很多事情要考慮,但不知不覺中,我就向師父行禮,請求他收我為徒。我已經被佛教雕塑的魅力所吸引。”
師傅想了想,同意了。 25歲才收徒弟,對一個工匠來說,起步太晚了。

工作室內部看起來太乾淨整潔,不像是雕塑家的工作場所。
豪華訓練
對佛教雕塑家來說,訓練既艱苦又漫長。除了雕刻之外,他們還必須學習繪畫、上漆、金箔等佛像製作所需的技能。此外,修復和修復是佛教雕塑家的主要工作,需要掌握創作新佛像時所不具備的技能。大多數工匠在青少年時期就進入這個行業,因為他們預計要經歷漫長的培訓期。宮本25歲開始學徒生涯,其他工匠也正是在這個年紀結束培訓,獨立成為佛教雕塑家。
「剛成為學徒的時候,什麼都做不了。那是一種無助的感覺。」
宮本不會拿雕刻刀,更不會雕刻。日復一日,他對自己無能為力感到沮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什麼都做不了,卻能拿到師傅的錢,真是讓人惱火。回想起那段時光,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心裡難受,想向師傅道歉。我什麼都不會,所以晚上拼命練習,只為了能多做一件事。一個晚上,我會專注於雕像的手,另一個晚上,我會專注於圖案,回憶師白天的事傅。」
宮本是師父的第一個徒弟。師父透過傳統的訓練成為了佛教雕塑家,但徒弟必須觀察師父的創作,並學習他的技能。但師父告訴宮本:「我會向你展示所有作品,並解答你的任何問題。所以,趕快提升你的技藝吧。」師父信守諾言,詳細地解釋了所有作品。
我想他考慮到了我的年齡。要有一天成為獨立的佛教雕塑家,最好趁年輕學習技巧。我的訓練非常奢侈——我會坐在師父對面,他會把他雕刻的作品交給我。我會繼續他的做法,雕刻一點,然後他會當著我的面糾正我的做法。我想,能有幸接受這種訓練的佛教雕塑家不多。我之所以能在九年內達到某一水平,全靠師父的悉心指導。
由於是師父的第一個徒弟,宮本有幸體驗了佛教雕塑家的各個面向。他也將從師父那裡學到的技藝傳授給後來的徒弟,以便得以複習。 2015年4月,宮本完成了九年的學徒生涯,離開師父,開始獨自創作。

等待修復的佛像部件。清洗後,它們以拆解狀態晾乾。每一件都是來自過去的典範。
無我
宮本獨立後,選擇了「Gakyu」(意為「我」)作為他佛教雕塑家的藝名。 「我」和「息」這兩個字組合起來,意為「無我」,這對宮本來說是一種警示,提醒他不要過於自信,因為他有時會與師父發生爭執。
我效法了利休(歷史上的茶道大師)的榜樣,他以禪宗名言「無名無利」為名,秉持著不求名利的人生原則。佛教雕塑家需要在作品中壓抑個人情感,而我的觀點總是會流露出來。我選擇這個名字,是為了每次聽到這個勸誡時都能想起它。
他選擇了松尾大社附近一處安靜的住宅區作為自己的工作室和住所。
這裡河山環繞,常年濕度穩定。木材管理是佛教雕刻師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我走遍京都尋找合適的地方,最後選擇了這裡。從學徒時期起,我就想在同一個地方生活和工作。所以,我獨立創業的第一個大專案就是找到一個既適合佛教雕刻師工作,又能舒適地與家人共處的地方。
初入宮本工藝工作室,映入眼簾的是井然有序的氛圍。工作台上沒有擺放任何工具,地板上也沒有一絲木屑。
“看到工具或材料被遺漏,我會很在意,所以一有空就會清理。來這裡的人都會很驚訝,說‘你真的在這裡做事嗎?’對一個工匠來說,井井有條很重要,但這麼細緻或許只是我的性格使然。”
他自己的長袍圖案
宮本自獨立以來,就開始思考自己的佛像描繪。他說,這讓他曾經研究過的時尚中的形式之美,與他心中的佛像交相輝映。
「佛像身上布料的垂墜、褶皺,以及它貼合身體的方式——我覺得我或許可以運用我在時裝設計方面的經驗來表達這些。佛像的形狀像人,但它們並非人。我希望透過描繪具有動態感的袈裟來凸顯其莊嚴的威嚴。」
佛像的製作受「儀軌」的約束。從臉部表情、手指形狀到姿態,每個細節都體現著佛教思想。這些規矩的存在是為了保護和傳承過去的基本形態。唯獨佛像的服飾在儀軌中鮮少被提及。因此,佛教雕塑家們擁有充分發揮創造力的空間——就像真實的服飾一樣,但又不失莊嚴感。宮本遊走於莊嚴與現實之間,致力於以他心中的佛像為原型進行創作。
我以為自己一直在從事與時裝設計、繪畫和平面設計完全不相關的領域,但我錯了。任何經驗對佛像來說都是有用的,都需要加以利用。我想,這才是我的作品的意義。

彌勒菩薩坐像,醍醐寺三寶院的主雕像,由凱慶設計。
現代佛教雕塑家的作品
“醍醐寺三寶院的主尊彌勒菩薩坐像。”
當被問到他理想的佛像時,宮本幾乎立刻給了答案。
「從學徒時期起,我就對這尊佛像愛不釋手。休息日,我經常帶著望遠鏡去醍醐寺。它的造型統一、氣勢磅礴,加上快慶(鎌倉時代的佛像雕刻家)的服飾,在我看來,它一邊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一座堪稱完美的佛像。」宮寫著一本舊說著的故事。
“眼睛和鼻子的對稱位置,以及筆直的鼻子——我相信快慶雕像的完美對稱性是營造佛像莊嚴威嚴的主要因素,我追求的是這一理想。但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徹底顛覆了這種理念。”
那次活動是他學徒生涯即將結束之際,博物館舉辦的特別展覽。得知自己一直仰慕的彌勒菩薩像即將展出,宮本滿懷興奮期待地參觀了展覽。然而,他發現原本以為完美的造型略微有些扭曲。
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的彌勒菩薩,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對稱。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對我來說,這真是個大問題。在醍醐寺和圖鑑裡,它從遠處看起來完全一樣。我花了三、四個小時站在彌勒菩薩面前,從下往上仰望,閉上一隻眼睛等等,但無論我做什麼,它就是不對稱。在那之前,我一直堅信完美的對稱是佛像之美的關鍵,努力提升自己的技藝,卻迷失了目標。我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耗盡了。
接下來的一年裡,宮本無法雕刻佛像。
當他變得獨立並且感情終於開始穩定下來後,他接受了委託,用火燒過的木頭雕刻佛像。
「我覺得我理想中對稱的彌勒菩薩像在我腦海中浮現得過於宏大了。但無論它是否對稱,實物都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擁有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神聖感。那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存在,與形態之美完全不同。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雕刻出那樣的佛。」
宮本工作時,身邊總會放置著醍醐寺彌勒菩薩坐像的照片。
「就連快慶在他的時代也算得上是先鋒派。規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擁有不受規則束縛的創造力,能夠自由地進行雕刻。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更加堅定了要嘗試創作自己的佛像的決心。”
2017年4月,用火燒過的木材雕刻而成的約33公分高一尺的釋迦如來立像終於完工。從接到訂單到製作約一年,終於迎來了開光儀式。宮本將這尊立像命名為“光焰”,意為“光之火焰”,希望這塊經受住火焰侵蝕、最終化為佛像的櫸木,能夠守護這家人多年的安康。
「我作為宮本學久製作的第一尊佛像,是一次真正寶貴的經歷。它讓我領悟到,將自己創作的物品轉化為供奉對象,這份工作的意義何在。作為一名工匠,能夠參與其中,我感到非常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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