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现代而浪费的生活方式下，或许很难想象破碎之物的不完美能够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价值和美感。然而，在古老的日本金缮工艺中，破碎的陶瓷受到尊重，被金或银修复，并被点缀其间，为其历史谱写新的篇章。
“很多杯子都会碎成两半，但每个杯子的材质和质感总是不一样。我非常享受把破碎的部分拼凑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就像你给予孩子的关爱和温柔一样。”国际知名的金缮艺术家兼漆艺大师日置美绪一边整理着木制工具，一边在风景如画的工作室里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日置直到大学艺术系毕业后才爱上了漆器。多年来，她一直致力于修复寺庙里的传统珍宝，从大型建筑到微小的器物，无所不包。这份工作让她受益匪浅。仅仅是通过清洁、剥漆和准备修复物件，她就学到了前人使用的技术。所有寺庙修复工作都需要大量的漆器工作，这让她真正了解了漆器这种材料。
– “我相信漆器充满魔力。它的历史和力量深深吸引着我。考古学家发现了一些用漆器制成的器物，其历史可以追溯到9000多年前。它是一种非常坚固的材料，而且纯天然。漆树遍布亚洲各地，但漆器工艺各不相同，这当然是因为我们文化不同，也取决于树木生长的土壤和气候。我发现日本的漆艺非常精美绝伦。我认为这与日本人的灵魂息息相关。”
在世界各地，高大的漆树（Toxicodendron vernicifluum）有多种名称。在日本，“漆”这个词既指漆树本身，也指它分泌的乳白色汁液。一棵树在其整个生命周期内只能产出约200克漆。大多数人对未加工的漆高度敏感，皮肤接触通常会导致严重的湿疹。
“我接触漆器的第一年，因为过敏反应，我的胳膊上起了不少水泡和皮疹。我甚至不得不去医院就诊，吃药来缓解疼痛。现在我的皮肤恢复得好多了，但如果不小心碰到漆器，还是会发红发痒。”
日本的湿度为漆基漆的制作创造了完美的环境，漆基漆通过吸收空气中的水分来干燥和硬化，需要约70摄氏度的湿度和约20-24摄氏度的温度。用作胶水时，漆基大约需要两周才能干燥。根据漆基的成分，日置通常将她正在制作的物品存放在一个从姑妈那里继承下来的木柜里。这样，她就可以控制和维持所需的环境，并通过向柜子里喷水来保持湿润。
“在金缮工艺中，时机把握至关重要。我工作时非常专注。有时我能与正在修复的物品产生共鸣。这就像在与物品对话，让我了解它的主人和它本身。能够通过我的手艺创造新的生命故事，我感到非常高兴，”她说道，俯身靠近一个破损的杯子，长发垂下，包裹着面前的碎片。
日置的案头弥漫着熟悉的香味，甜美的香气与刺鼻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日置用熟练的双手和敏捷的动作将漆料和泥土混合，用木铲在玻璃板上揉捏成糊状。这些泥土来自京都的山科地区，之后被研磨成细粉。使用当地土壤是京都金缮艺术家的传统，京都的土壤以肥沃而闻名，可以作为磨粉的原料，吸引了来自日本各地的工匠。之后，日置用精心调配的糊状物作为基底，填补受损作品的孔洞和裂痕。
– “看，颜色已经开始变了！颜色变深了，因为大漆吸收了空气中的氧气和水分，使表面几乎瞬间变硬。这种材料是有生命的，含有酶。在工作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沿着裂痕的表面必须始终保持光滑。所以，涂完漆或油漆后，我必须仔细地打磨每一层。我会用各种各样的工具来打磨，比如这颗鲷鱼牙齿或这颗玛瑙石。”
作为一名工匠，日置只选用天然材料。她所有的木铲都是亲手制作的，这并非因为如今工具制造几乎已成了一种职业，而是因为她真心喜欢定制自己的工具，并充分利用现有材料。如果一把铲子坏了，她总是会尝试用剩下的材料制作一把新的，这意味着她自制的工具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尺寸的铲子。她凭借渊博的知识，向人们解释了这些铲子的质量和用途之间的区别。用日本桧木制作的铲子比用于修复较大物件的更坚固的竹铲更柔韧。日置相信，所有传统创作都必须与自然紧密结合，才能找到真正的灵魂。
我所有最好的毛笔都是用鼠毛制成的。其实，从毛笔里的鼠毛质地就能判断这只老鼠曾经生活在木船上还是铁船上。古时琵琶湖及其周边地区生活着许多老鼠，但现在它们大多已经消失了。最关键的部分是鼠毛的顶端，如果老鼠生活在铁船上，鼠毛的顶端会更粗糙、更易剪断。为了用这种黏稠的漆器画出优美的线条，保持鼠毛的尖锐和长度至关重要。当我要画更大的区域时，我会使用更结实的黑色人发毛笔。一把好毛笔可以用很多年，能帮助创作出许多伟大的作品。
金缮艺术不仅拼凑了破碎的历史碎片，更交织了多种日本哲学思想，共同彰显了“不完美”的独特价值。金缮蕴含着日本人“勿体无”的情感，这一表达与佛教中对浪费和滥用资源的悔悟理念息息相关。此外，金缮还融入了侘寂美学理念的浓厚元素——侘寂是一种通过接受变化与无常之美，与生命自然进程和谐共处的哲学。
“大多数金缮艺术家不愿使用碎玻璃。这是一种难以修复的材料。玻璃表面比陶瓷更敏感，这使得抛光和组装都更加困难。但我喜欢挑战。我只用纯漆作为胶水来粘合玻璃碎片，从来不用任何颜料或米饼粉，因为这些会使糊状物更浓稠，因此更难操作，”日置指着一堆看似无可救药的玻璃碎片说道。那东西原本是花瓶，最初是一位顾客在保加利亚的一个集市上买的。
充足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倾泻而入，俯瞰着被许多人誉为京都最美的樱花树之一。日置的工作室装潢雅致，摆放着古老的木制家具，令人心旷神怡。约一个世纪以来，许多富有创造力的灵魂曾在这栋巨大的白色房屋里生活和工作，它隐藏在城市东北部一道巨大的树篱后面。著名电影导演大岛渚和著名画家竹久梦二都曾在这狭窄的走廊里走过，留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创意印记。日置对古老的工艺和技术充满敬意，几乎每天都在工作室里全神贯注地工作，一年四季皆是如此。
“成为一名全职艺术家并不容易，但我发现金缮工艺太有趣了，不容错过，而且传承我们的传统手工艺也至关重要。如今，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漆。日本人很容易忘记我们珍贵的文化，年轻一代对保护古老工艺也缺乏兴趣。因此，我觉得分享我的知识和想法非常重要。我在工作室和家里都安排工作坊，而且我偶尔也会在欧洲教授金缮课程。通过向世界传播金缮知识，这些信息或许能传回日本，再次引起人们的兴趣。”她笑着说道。
–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拥有祖先的灵魂。我们只需要将它释放出来，利用它，呵护它，它就能与我们共同成长和发展。”
相传，传统的金缮工艺大约起源于15世纪，当时足利义政为了取悦他，将自己心爱的茶碗打碎。义政将茶碗一路送回中国，但取回后却并不满意，因为茶碗全是用金属钉缝补的。于是，日本工匠们尝试了一种更美观的修复方法。他们用金子填满裂缝，使茶碗化为珍宝。“金缮”的字面意思是“金”（“kin”）修复（“tsugi”）。
– “可以说，金缮艺术伴随日本的茶道文化而发展。在那个时代，人人都崇尚茶道，掌权者将茶道视为聚会的场合和谈论政治的平台。当时的领导人会赠送一个特殊的茶碗，以示尊敬，而不是赠送城堡或土地，这并不罕见。茶杯的价值同样高，所以如果礼物破损了，人们自然会想要修复。
日置不仅知道如何以最优美的方式修复破损的茶碗，她还精通泡茶之道，持有茶道执照。但她的艺术创造力远不止于此。闲暇时，日置运用她的漆艺设计各种舞台表演所需的装饰品和服装，此外，她还致力于打造自己的珠宝品牌。日置的灵感源于大自然，她用银、宝石或巨大的绿色蝾螈贝壳制作珠宝，并融合了金缮和莳绘等多种传统漆艺。她用薄薄的阴影漆、蛋壳和金粉来装饰宝石。
– “我认为漆器艺术是一种将我们自身、我们的文化与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方式，它体现在方方面面。由于漆器和金缮艺术均源于自然，因此它能够很好地提醒我们，我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宇宙的组成部分。我真心希望将这种意识传承给子孙后代，并激励我毕生从事艺术创作。”
摄影师 Yen Nie Yong 将会多次造访 Mio，记录修复 guinomi（清酒杯）的过程。 中里花子 那是去年 KJ 的 Tsutaya 展览期间，我们的主管 Lucinda 不小心摔碎的——她补充道，那是无意的。请在 Instagram 上关注我们 @kyotojournal 观看整个过程！
